孔维:已过万重山,演员归来

▲电影《我的宠物是大象》剧照

红裙曼妙,腰肢柔软,眉眼娇俏,一颦一笑间尽是风情旖旎。那张十年前在威尼斯惊艳亮相,被誉为“东方茱莉亚罗伯茨”的脸,如今在电影《我的宠物是大象》中高调地昭告——她回来了,神采不减当年丝毫。

聚光灯下她昂扬热烈得像一只开屏孔雀,而接受采访时的孔维,含蓄内敛,语调平和而温柔。由于高密度的话剧排期,她甚至显露出一些倦态,“你们来之前,我就在那里眯了一小会儿”,指着角落里的那个小沙发 “我们这个工作室很小,但是很温馨,在这里我很舒服。”

一只怪物

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也有的人用一生治愈童年。孔维属于后者,幼时起个子太高而给自己带来格格不入的不安感和羞耻感伴随了她很多年,久久挥之不去。 “在南方,我的男同学都是到我肩膀这个地方的”。她比划起来。

谈起了一个幼儿园的片段,“园长把大家叫在一起训话,单指着我一个人喊道,‘诶最后一排的那个孩子不要站在凳子上’,妈妈说我当时哇就哭了。但我都想不起来了。”为了减少身高差,她会故意驼背,让自己显得矮一点,恨不得扎在人堆里,无人关注。所以每当有人提及“大个子”三个字时,就会一下触及到孔维的雷区,“我的脸会红,而且会愤怒得朝别人大吼大叫,这其实是懦弱而非强悍的表现,因为我怕被看作是一个跟别人不一样的孩子,一个留级生,或者,一只怪物。”

很多年以后,那些异样的眼光早就转变成了“长腿女神”、“气质美人”等种种溢美之词,却始终没能修复好她的自卑。她始终对于自己缺乏足够的认可,哪怕她一入学就担任了北京电影学院96级“最著名”的表演班班长,和陈坤、赵薇、黄晓明等人成为亲密同窗;哪怕她成为了北京人艺建院50年以来,招收的第一个电影学院的学生;哪怕她还没毕业就被导演吴子牛一眼相中为电影《国歌》的女主角梅香。

那时候刚刚开始有商业电影,也是潇湘电影制片厂第一次投的一个大戏,孔维没有去做宣传,她买了一只钢笔送给导演,聊表心意。

时隔多年,她坦言,“我没有去的唯一原因是我觉得我太糟糕了,演得太烂了,但这一切都源于我植根内心深处的自卑。”

那时,她一看到通告上没有自己的戏份,会拍着胸口长舒一口气,一看见导演,她就想躲起来。如今还能自我调侃地模仿当时的情景——“嘿!孔维!”,“诶诶诶导演您好您好”——那份小心翼翼成了后来很多年孔维的人生常态。

在《国歌》剧组,每天一大早被拎起来化妆。上海的冬天很冷,孔维穿着戏服准备进化妆间暖和一下,一只脚迈进门槛,立刻被化妆师吼道:“谁让你进来的?”

她一言不发地缩回那只脚,转身看着外面的黄浦江,流泪不止。

“我那时候都怀疑,我这四年到底干嘛了?”毕业在即,她迷茫又自卑,犹如困兽,亟需被治愈。

2000年,初出茅庐的孔维又仅凭一抹倩影,被选为话剧《日出》的女一号“陈白露”。 要知道,彼时二十几岁能在话剧舞台上挑大梁的也没有几个,大学毕业就能被选中为女主的人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孔维本该享有足够耀眼的光环。

可她又一次推脱了,面对同台在人艺待过三四十年的前辈,她惶恐得不行,硬是自己跑去告诉导演,“我不行,您去找比我有名气或者比我有经验的”,然后从女一变成这个角色的背景壁纸。

就这样在台下观摩了那位(替代自己的)女演员演了很多场戏之后,对着人艺墙上的四个大字“戏比天大”揣摩了很久之后,孔维终于听到了那句,“你上去试试吧”。她记得舞台上的大柱子,记得大幕拉开,记得灯光打在自己年轻的脸上,满脑子里只有一句话——“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可以?”

自此,她锋利的天真,划破了无谓的模棱两可。

太阳照常升起

话剧上的成功并没能安抚孔维的不安情绪,毕业后,她有很长的时间都没有接到一部戏。在她最青黄不接的时候,姜文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

孔维称姜文为“姜老”,在她最青黄不接的时候给了她《太阳照常升起》(以下简称《太阳》)中的“唐妻”一角。在回忆录中,她这样写道: 

我听到太多的剧组对我说:“你的形象合适,戏也没问题,可惜我们不敢用你,因为你没有市场。虽然我至今固执地认为,没有哪一个演员是天生有市场的,他或她永远需要好戏、好导演、好制片来点石成金;可是,那样的话听多了,又有哪一个演员会不开始怀疑自己呢?

姜老师胆大,没有因为我“没有市场”而放弃对我的选择。感谢姜老师,感谢姜文。

《太阳》和孔维的缘分似乎是冥冥中注定了的,姜文给到她的这个电影,正是孔维一生中要去寻找的。“无论有再大的事情发生,你相信,太阳照常升起。”

同年,作为《太阳》的女主之一,孔维惊艳亮相威尼斯电影节,也成了唯一一位登上《威尼斯每日会刊》的亚裔女演员。

可她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缺了点什么。

▲电影《太阳照常升起》花絮:姜文与孔维

你要行你来,你不行就闭嘴

直到开始做公益,直到看到那些孩子们稚嫩胆怯的瞳孔,孔维才终于了然,她的伤痛究竟隐藏在岁月长河哪一个落灰蒙尘的角落里。虽然这世界从没有什么感同身受,但在那些留守儿童身上,孔维隐约看到了幼时的自己。

从2001年开始,孔维就参与公益活动。2014年,中国社会福利基金会传梦公益基金正式成立,“资教工程”诞生,旨在从根源改变乡村教育面貌。

如今的孔维,大多数时间都放在她的公益项目上。不是对戏与表演的信任和热忱消解了,而是因为孔维认识到了真实的生命的珍贵和分量,这件事情无需过多渲染和形容。

说起孩子们,孔维整个人是上扬着的,像是拢着一团火,很生动,很专情。

“我们的孩子十分钟之内,可以把一台拆开的电脑组装回来;我们的孩子参加全国书画比赛,金银铜奖都拿回来了;我们的孩子踢足球踢到巴塞罗那,去了北京出了国;我们的孩子走时装秀,穿的都是树叶、报纸、米袋子,但是你看见他扛着一把墩布,仿佛走在巴黎T台,太自信了!”说起孩子们孔维难掩兴奋和自豪。

看孩子们的时装秀那天,孔维一边哭一边录视频,她说:“你听我讲完这些,你就知道我为什么能坚持下来。”

和“公益”二字听起来的崇高不同,真正推进项目时,孔维时常觉得自己分外渺小。“前天,我就在医院里一边拿着各种就诊单化验条,一边找客户做宣传拉人筹款,又累又困,我就想——哎呀我要是不干这个事儿,我会幸福千百倍哈哈哈哈!”

在生活里,这种短暂的推诿和发泄的时候并不少见,“我好想去学一下琴”、“我好想去做做美容”、“锻炼一下”。但实际上,真正做起项目的时候,孔维永远冲在最前面,比谁都更热络地张罗。“这事儿我是丢不下的。它是因为公益无形中和我已经融为一体,构成了我的一部分了。”

“我们的项目是为边老贫困地区的学校寻找讲台上的那个人,给孩子们一个七彩的课堂,我们坚持让孩子们知道学习的目的不是为了脱离贫困的家乡,而是为了让家乡脱离贫困。让我们当地的人去教当地的孩子,去提供长期的、踏实的爱和心灵的陪伴。希望可以在他们的童年画出心中的画,唱出心中的歌。”一口气说下来,没有一丝迟钝犹疑。这些话,她也许跟不理解她的朋友说过,跟合作的教育局说过,跟辛苦付出的团队们说过,跟许许多多可能帮助这个基金的人说过。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讲,因为她相信,哪怕能影响一个人也是好的。

诚如在《演说家》中孔维对乐嘉信誓旦旦许下的承诺一般,“我认为人生的价值不在于光影留声,而在于关注现实,甚至改变现实。”

▲孔维和孩子们在一起

爱有回响,尤其是在巍巍群山里的那群小小心灵上,尤其是在孔维这个“特别能和孩子们裹在一起玩儿”的人身上,这句话尤其应验。

孩子知道孔老师来了,会采点野花,往她怀里钻。还有少数民族不会说普通话的,见她来了,“你都不能看他,你一看他就开心的不得了。”

有一个小女孩说特别喜欢孔维,老师问她为什么喜欢,稚嫩的声音回答起来脆生生的,“因为孔老师长得特别像我妈妈。”

其实小女孩的妈妈很早就去世了,她根本没见过妈妈。但是在孩子眼里,孔维就是妈妈的样子。

这些记忆被翻出来仍然带着热腾腾软乎乎的爱意,孔维这股被热气又熏的湿了眼。

前一阵子,孔维去为公益项目联系公司设计logo,设计公司问,“对于你来说,这个项目意味着什么?”

她想都没想接了一句,“身家性命啊!”她在修复这些孩子们的童年时,又何尝不是在自我救赎呢?

育儿的偏执

在公益中积累到的心得体会,又让孔维在教育儿子的时候有了独特的方法。英 体 美 音 这些在她看来,是对孩子内心非常强的的陪伴。

大约是因为孔维自己只会一首钢琴曲,还是靠硬背指法才勉强记住的,所以她在培养儿子的兴趣上,有着一种近似偏执的坚持和严苛。当儿子向她撒娇企图躲过钢琴课的时候,她对不满十岁的儿子说,“你要知道,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是你永远的陪伴者。你的朋友,你的父母,你的家人都有可能不在你身边的时候,但是,这个(兴趣)就会永远陪伴你,因为它是你的,任何人都抢不走。”

她相信快乐童年对人生的重要意义,“一个人长大以后因为曾经被爱过,他们会知道被爱的温暖,他们也会带给别人温暖。”

心里的开关

不能说是云开雾散,孔维仍旧有很多的不确凿,但如同来自各方的河流终于到了入海口,千头万绪渐渐生出了模样。

她将自己比作一块泥巴,这是一种女演员少有的自我定位。“我是需要在这个社会上被摔打的,这几年我确实被摔打得够狠,但我现在想告诉别人,这块泥巴好了,可以用了,你现在想去烧个什么小罐呀小壶的,完全可以。”

孔维一直坚信自己足够幸运,能在四十岁出头就看透这些事情,厘清自己伤痛的根源。她不曾后悔这么生活赐予她的这段漫长摔打,自我调侃道,“多少人想有这么一段机会都没有呢!”

人若能从生命苦楚的本质里望出来,以苦为引,为机会,望到一些生活的荒谬好笑或者定力、灵气,该是多大能力福气啊。

现在,孔维想演戏的念头特别强。每当有人说要拍戏的时候,她都会半开玩笑地丢出一句“记得啊,给我留一个角色”,她想告诉大家,那个曾经被一度看作没有市场的演员孔维,带着她一身不折不扣的实力演技和最初的满腔赤诚回来了,她希望大家知道,“我,还在演戏,还想演戏,还能演戏。”

但她已不再执着于靠别人的认可来修复自己的创伤。如今的孔维,已经能够自信地讲出,“不管你觉得我的作品好与坏,那都是我。”她看重的是去塑造一个又一个标志性很强的角色,哪怕几秒的戏份,她也追求“啊!我知道!那个女演员我知道”的震惊效果。

在《我的前半生》里,孔维的戏份很少,她调侃到:“早上开拍,还没等到中午盒饭呢,就拍完了”,但她却能让观众对这位“与日料店老板老卓有情感纠葛的单身女性”印象深刻。

▲电影《我的宠物是大象》剧照

今年四月十二号上映的《大象》中,孔维饰演马戏团团长刘青云的红颜知己,一个舞蹈演员。婀娜地着一袭波西米亚长裙,搭配红唇大波浪。时隔多年重返观众视野,她和刘青云搭档,每一场对手戏都能稳稳接住。

对于演员这份职业,她的心里像是有一个开关。平时是关着的。但有适合的机会,她会完全打开,全力发挥。

在回忆录里,孔维记载道,“船什么时候抵达彼岸,我不在意、不着急。只因那一刻,仰望星空的我,已在刹那间了悟当繁星渐次离去,太阳将照常升起。”

愿她能在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尽量多的把选择的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若每一次选择时她都能如本性一般散淡、无畏,那将是更好。